毕业前的最后一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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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HZ（保护个人信息，不透露真名，后用“文”代替）——一名到了退休年龄还在工作的数学老师，年出生于四川省广元市青川县的一个村庄，是家里三个孩子中的老大。父亲年轻时参加解放军，扛过枪上过前线跨过鸭绿江，曾是抗美援朝志愿军的一员。母亲是解放前当地地主的女儿，两人相识于青川结为伉俪，成家立业。

青川，地处四川盆地北部边缘，白龙江下游，川、甘、陕三省的结合处。三国末期，曹魏灭蜀的战役中，邓艾偷渡阴平，就需经青川县达到平武。年汶川大地震中青川作为重灾区频繁出现在报道中，被大众熟知。

年的青川是典型的农耕文明，当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世代代在大山的环抱中劳作又收获。青川依山傍水，不怎么会受到自然灾害的影响，每年农作物收成都挺好，即便是在三年困难时期，正在长身体的文也没怎么饿过肚子。

70年代初：少年时期的文

文从小聪慧机敏，念书很早，10岁就读到了小学五年级。这年发生了他记忆中第一件大事——无产阶级文化大ge命开始了。按理说，西南部的农村地区受到北京的一些政治气候变动的波及较小，但实际上和全国的每一个地方一样，文ge轰轰烈烈在当地开展。当文念到小学六年级时，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无法正常维持下去。孩子们没有办法再待在教室念书，大家都上街闹革命去了。

他所在的小学有一块可以刻字的钢板，类似现在学校的公告栏。当时的钢板上刻满了大字报、大辩论、和文ge相关的标语口号。孩子们为了这唯一一块起着公示作用的钢板，常常分为两派或几派，互相责骂打架。

文和小伙伴们在这场全民运动中很活跃，他们这些小孩被统称为“红小兵”。每天狂热地穿梭在青川的大街小巷、土地田坎，精力彷佛永不枯竭。他们知道自己专政的对象的标签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人、右派”，但真正要斗争的对象却通常是口口相传。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今天你和身边的人对时局议论几句，明天你可能就是反革命的典型代表。青川县内，人心惶惶，猜忌蔓延。

文ge如火如荼开展时，文和他的同伴每天也会花很多时间参加大大小小的批斗大会。在一片空地上搭一个台子，被斗争的人手被麻绳捆住，反手背在背后。主持人左手拿着盖着红布的话筒，右边高举毛泽东语录，开始揭发他的罪行，罗列完后总会说斗争对象态度不好，大家便蜂拥而至一顿拳打脚踢。文和他的同伴们常常在人群外默默地看着，十岁出头的他们还不懂得滥用暴力。

他在听到毛主席将在北京检阅红卫兵、红小兵的消息时，第一次产生了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看看的想法。这一次他的目标是北京天安门。但父母怎么可能放心让十岁的小孩独自出门去北京，于是他只好放弃去北京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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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局稍稍稳定后，年，文所属大队办的初中又开始招生，新一届的初一却只招到了十几个学生，他是其中一员。断断续续三年初中读完，大队上要推荐毕业生上高中，包括他在内只有八个人升上了高中。

文的初中毕业证书

高中开设的课程挺丰富的，语文课教授唐诗宋词，数学课学习函数几何，也会走出教室，习得如何测量楼层的高度，计算水渠的坡度。当然课程占比很大的一门是政治课。他们会研究政府下发的文件，背诵毛泽东语录，宣读人民日报的社论。

文这时便展示了数学方面的天赋，每次数学考试都在全校名列前茅。文革时期高考取消，大队上每年最多有一个名额推荐学生去大学。年元月文从高中毕业，没有获得这个名额，便回到村里。

城里的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叫上山下乡，而文则被称为回乡知识青年。文在学校吃得不差，一个星期能吃上一顿肉，虽然因为肠胃不适应吃完肉常常拉肚子。他发育的早，在同龄人中长得高高壮壮。

十七八岁的壮小伙是在农村一把好劳力，加之他是全大队为数不多念过高中的人，在村里的声望地位逐渐提高，大家都知道文家出了个好后生。那个推荐去大学的名额看起来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写上文HZ三个字。

73年，邓小平同志重新出山，恢复党政军的职务，被任命为共和国的副主席。青川县的民众听到风声说会恢复考试，事实上这也是文ge十年动乱中唯一一次举办高考的年份。刚刚高中毕业，且已经当上生产队小队长的文很有希望获得被组织推荐参加大学招生文化考试的机会。

但那年的交白卷的张铁生却极大地改变了大学招生的线路，越是分高的学生越不敢录取。张铁生在理科试卷上写的那封信被四人帮利用，四人帮发表评论说：“搞文化考试是旧高考制度的复辟，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的反扑。”张铁生也被“四人帮”塑造为反潮流的“白卷英雄”。看到政治气候的变化，青川县当然不然轻举妄动，那一年还是推荐人选读大学，文有了希望，又失去了希望，他的心中张铁生不是英雄，是该被唾弃的人。

他算过命，命里有小人作祟。有人打听到文的母亲是解放前地主的女儿，便向组织汇报这个“污点”。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在社会主义新中国怎么能让土地主的后代读大学呢？连续两三年推荐的候选人都有文，但他和大学总是失之交臂。

又是一年，大队里有资格当推荐候选人的就只有文和一个低他一级的女生。推荐前女生给县委县政府写信，主题是：扎根农村一辈子，勇为革命上大学。果然那年上大学的就是那个女生。

七十年代中：青年时期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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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踏踏实实扎根农村的却是文，在与大学一次次擦肩而过的日子里，文在农村开辟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他被推选成为了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和专业队副队长。

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有着“改天换地”的豪迈气概。专业队则是他施展拳脚的最好舞台。大队里有八九个小生产队，每个生产队出一些人缴一些粮统一组织起来成立专业队。由公社领导统一规划，指向一座山就要把它变成梯田，指向一条沟就要将它挖成水渠，修河堤修堰塘，学大寨学大庆，改变天改变地。

专业队的队长是党支部书记核心成员挂名，不负责日常事务，文这位副队长便成了专业队的核心人物，成为大队排头兵中的排头兵。他负责专业队近百号人口的伙食，也负责给专业队成员记工分，人们也都信任他佩服他，一时风光无二。

青川的冬天会起很大的霜，河上结着厚厚的冰。大家还是得出门上工，把河上的石头搬出来，收集造堡坎的原材料。天寒地冻没人敢也没人愿意到河上去，文义不容辞第一个从岸上摸索着下河。用毫无保暖作用的麻皮手套搬着留着冰渣带着棱角的一颗颗无情的大石头，往往一天下来双手冻得通红布满着血印划痕。

年：文在民兵队

“以粮为纲”的日子里农业学大寨，参加大会战无疑是每个公社的一件大事。公社有一年的主题是变河为田，全大队凡是有劳动力的人都被动员起来，所有人加班加点连夜从山上运土填埋上村里一条快干涸的小河。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平整后的土地便分给了每个生产小队。

几年下来，几十亩山坡，近百亩荒坝改造成梯田，虽然由于风吹日晒，暴雨侵蚀，耕作不合理等因素，这些梯田又很快又变成了荒地。

文ge的影响力仍然渗透进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这一次的宣传任务落在了文的肩上。学习中央精神后，他连续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在青川不少村落发表演讲、开展宣传，随后便被评为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

年，整个国家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支援三线计划，国务院总伦理周恩来亲自批示，清华大学选址在四川绵阳建立分校。年青川县分配到了几个清华大学的名额，第一轮参加笔试，文华章在众多参考者中脱颖而出，成为入学候选人之一。名单公示后，居心剖测的人又将他是地主后代的“污点”上报给组织，参加第二轮选拔的名单中便少了文的名字。这是他一生为数不多感到遗憾的事情。

年公社领导找到文问他愿意到公社的上马中学教书吗，文虽然在读书时从没产生当老师的念头，但回乡务农快五年也想换个生活模式。教书体力付出不会那么大，工分一样不少挣。文答应下来，他这个当地人眼中的“知识分子”就成为了公社上马初中的数学老师兼体育老师。

年：文在上马中学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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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同一年邓小平同志第三次复出，恢复了他所有的党、政、军工作。在党内他直接负责教育、科技等工作。年9月，中国教育部在北京召开了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10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以统一考试、则由择优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

离北京一千六百公里外的青川县也收到了这个鼓舞人心的消息。在农村获得种种成就的文心里还是有着考大学的强烈愿望。渴望知识的火焰再一次燃起。

但青川消息闭塞，资料残缺，他每天又忙于工作，累了一天下来时间和精力都所剩无几，仅凭五年前对知识的一些记忆不足以考上理想的学校。四川省那年的本科录取分数线是一百五十分，文考了一百二十几分。出成绩后几天，公社中学的老师找到他说，广元师范学院在招生，有几个名额，他的分没问题，问文华章去不去。

为了学习的执念，也为了脱农皮走出大山，文没有犹豫，收拾行李背上行囊就到了广元师范。主修数学和物理。

入学的头一个月学校组织新生参加省里的数学竞赛，文是那届唯一一个获得名次的学生。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十分珍惜失而复得的学习机会，在广师对学习抱着极大的热忱。但学习资料匮乏，一本教材都是传阅着看。每个人拥有书本的时间有限，他想了个办法——抄书。两年时间完完整整抄了三大本教材。老师白天在课堂上讲，晚上回到寝室文再给同学讲——当未来老师的小老师。在广师的两年颇有“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风范。他们可以为一个问题在班上展开论战，吓得隔壁班以为两人在闹架。

两年广师生活很快结束了，大家被分配到不同学校。文被分配到了青川中学高中部，那一届毕业生中只有他直接去教高中。

80年前后：文骑上自行车

文ge后，人们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迷茫，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当时国家主流的思想是“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年一篇名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登上了《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引发全社会讨论热潮。文也试图想明白有些事的对错是非，当他知道他们这些教师不再被人带着轻蔑的口气喊“臭老九”时，国家开始了拨乱反正，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成为社会共识。

文虽然是广师的佼佼者，虽然是青川中学最年轻的高中老师，但他始终不甘心自己只接受了不到两年的高等教育。文报考了绵阳教师进修学院，现川北教育学院的函授专科。离职一年，在外学习两年，于年拿到专科学位。毕业后县里奖励了文华章元奖金，对当时的他来说这是一笔巨款。

紧接着，文把下一个目标瞄准了四川省教育学院，这里可以修本科学位，两年学制，专科起点。考了两年，在83年以29名的名次顺利入校。两年后毕业拿到本科学位，除了返校教书，文也可以选择招干的道路，不过此时已经发现教学天赋的他只一门心思想回到青川的大山中为当地不太发达的教育事业做点事情。

年：文在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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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回到青川中学接手高88级的数学教学工作。这时无论是他的教学水平和教学理念都有了一个质的飞跃。高88级的高考也是青川中学校史上成绩最辉煌的一届。文就如一个摆渡人，把一届一届的学生从稚嫩摆渡到成熟，从懵懂摆渡到坚定，从中学摆渡到更高的平台上。青川的学生也一直念叨着文的好，常常邀请文参加他们的同学会。文的名字在青川逐渐叫的响亮。

年，文因在教学业务上的亮眼表现被学校推荐入党。

年，没有任何行政管理工作经验的文被提拔为青川中学副校长，主管教务和后勤。同一年，邓小平同志开始到中国的南方视察。在武汉、上海、珠海和深圳特区发表讲话。指出“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路线是正确的。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成共同富裕。随机在全国掀起了一股下海潮。

当副校长的这几年，文多次被委派参加校长培训，去到深圳、珠海等地见证改革开放的成果。大山里走出来的文第一次见到蔚蓝的大海、第一次坐上轰鸣的飞机、第一次看到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旧的世纪离开，新千禧年到来。好消息也传到文的耳中。年，他被评为四川省特级教师，亦在广元市担任数学协会的副理事长，并且参加了全国万名先进教师培训。一年后他从青川县中学到了广元市中学，担任教科室主任，研究省级教研课题——在学科教育中渗透心理健康教育。

年：文回到青川中学

广元市中学仅仅是文的一个中转站，他在原青川中学和广元中学老同事的引荐下，于年来了了省会成都，就职于成都市实验外国语学校。

成都实外，原金牛区人民政府创办的西乡路中学，被德瑞集团收购后，改制为“民办公助股份制”学校。资金的注入给学校带来了蓬勃生机，校领导广纳贤才，求贤若渴，教师平均薪资水平在成都乃至整个四川省数一数二。

强大的师资自然吸引更优质的生源，每年小升初都会吸引全省各地的学子来参加选拔性考试，那两天总会把成都一环路围得水泄不通。四川省教育资源地域分布及其不平衡，优质的教育主要集中在成都和绵阳。广元中学一个年纪的规模是成都实外的三倍有余，但一年可能也出不了一个清华北大，而成都实外在到年间，便培养出四位文科状元。

文感到兴奋，即便是到了快知天命的年纪，也能在教书的行当里更能淋漓尽致发挥自己的才能。他每届都会带重点班，班里有考进清华北大的学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教出来的学生遍布世界各地。

90年代：文在教学楼前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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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讲课气宇轩昂，声如洪钟，常常隔着一个班都能听见。三角尺、保温杯、备课本不离手。他不爱用多媒体，一手行楷粉笔字，四十分钟他常常可以写两大黑板的板书。上课不会主动点名，但每每新接手一个班在一周内就可以把同学基本认齐。

文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笑脸盈盈，时不时分享他当年做农活的经历，课下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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