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来自傅斯」 圖片 「来自网络」 这是云蘅守着思过崖的第六十三年。 云蘅不是人,他是一个人的执念幻化出来的痴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在这里,只是如果不等着,他也没处去。 陪在云蘅身边的海棠树已经修炼好些年,也渐渐有些灵识,他偶尔也会同云蘅搭几句话。 “云蘅,你为什么要一直守着这里啊。” “我不知道。” “云蘅,你是谁的执念啊。” “我不知道。” “云蘅,我修炼成形后想去人间,你呢。” “我不知道。” 海棠抖落一身繁花,气呼呼的不愿意再搭理云蘅,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傻小子。 终于在这一日,思过崖来一个男子,一身白衣,带着一壶南塘特有的荷酿,人是海棠精魅发现的,他抖动自己的枝叶,将靠在自己身上小睡的云蘅晃醒。 云蘅半眯着眼睛,仔细瞧着往海棠树下走过来的人,瞧着瞧着,便红了眼眶,他轻轻开口,一个名字在他口中辗转,后又如烟散似的消弭。 “青川。” 海棠还是听清,定定的,满怀好奇的看着眼前的人和痴魂。 沈秋白没有听到云蘅呓语似的轻喃,他是替父亲来走一遭的。 沈秋白在整理父亲沈青川的遗物时,在父亲的书房发现很多封书信,整整六十三封,每一封都是写给一个叫云蘅的人。 信言: 南塘荷酿已替汝浅尝,味甚佳。云蘅安否。何时来归。甚思之。 信的落款是青川二字,在安排好父亲的后事之后,沈秋白特意到南塘去寻云蘅,费好些力气才从一个老人那里打听到。 云蘅与沈青川同出一门,师兄沈青川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到云蘅这里,什么师门规矩什么条条框框都被她不放在眼中,他总说不破不立,大祸小祸一起闯,好赖都有个好师兄给他收拾烂摊子。 师父总说沈青川太惯着云蘅,这样子云蘅怎么长大,沈青川看着云蘅摇头晃脑假意读书,眼睛却时不时往他与师父这里瞟来,他自幼就被严格的门规管制,倒是对这个小师弟,一心想着放养,让他自由来去成长。 时历元启二十八年,江南闹涝灾,江北闹饥荒,百姓水深火热,江湖风云诡谲,这一年,师父出门远游,将偌大的门派留给最信赖的大弟子沈青川照看。 这一日,沈清川正在温习四书,云蘅火急火燎的从外边回来,一路高呼着师兄,院落中几棵矮树在他经过时被惹得嗦嗦作响。 他从细雨中狂奔而来,衣衫潮湿,整个书房的空气里都充斥着他身上那股子泥土和着雨水的味道。 沈清川放下书,抬步走上前去,他实在是不知道他这个小师弟为何这么着急。 云蘅跑进门才想起来自己浑身都是潮湿的,师兄的书房放着很多绝世的典籍,是沾不得湿气的,他顿住脚之后不好意思的看着自家师兄。 沈青川压根没想起来这回事,他走近跟前,抬手就将云衡因雨垂落在额前的碎发梳理整齐,开口就是不痛不痒的责备,与其说是责备,倒不如说是宠溺。 “都多大的人了,还冒雨跑,也不知道打伞。” 云蘅抬手将方才师兄整理过的碎发再一次抚过,仿佛哪里还残留着师兄指尖的温度,云蘅呆呆的想,要是师兄能给我整理一辈子头发就好了,天天淋雨他也愿意。 沈清川看着云蘅出神,抬手在他的额前又是一敲。 “想什么呢?发热了吗?耳朵这么红?怎么脸也有点红?” 云衡听到后,用手摸自己的脸,果真是烫的,他竟因师兄方才撩头发的举动脸红心跳,想到这里,他赶紧摇头,将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晃出去。 “没……没有,师兄,我来找你是有正事!” 沈青川此时并没有意识到小师弟对他的不同寻常,或许可以说,在云蘅没有明确将自己说予他之前,他一直只觉得,云衡只是众多师弟中他最疼爱,同他最亲近的一个。 “说吧,什么事让我们小师弟这么着急。” “是这样的师兄,我今天在街上遇到几个逃荒的人,他们实在是可怜,没有地方住,你看,我们可不可以收留他们几天,等这几日雨过去,再让他们离开。” 沈青川在听到云衡说起这些人的时候,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他思索的间隙,云衡又开口。 “师兄,青川兄,师父不是常说,救人者仁,你看,我们在这边多多少少有些声望,不能就这样……” 云衡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没有信心,他只怕下一句就是师兄的不同意。 沈青川瞧着眼前人瓮声瓮气的样子,不免有些心软。 “我只答应他们留一天,而且,只能寄宿在外院的柴房里,行吗?” 沈青川到最后还要询问师弟的意见,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来为什么。 云衡听到后,抬起头看沈青川的眼睛都明亮起来,然后情不自禁的拉住沈青川的手臂。 “谢谢师哥,你真的太好了~”说完就觉得他与沈青川的姿态有些过于亲近,于是急忙撤开手,看着沈青川愣愣的笑。 云衡的手撤下去的时候,沈青川其实是有些失落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清楚这件事的时候,云衡已经离开他很多很多年了,当然,这都是后话。 云衡那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带回来的人会将他带向另一种命运的漩涡,如果没有那些人,他会一直是师傅惯着,师兄们宠爱的小师弟。 时值乱世,云衡带回来的人实际上是流窜到此地的寇匪,当夜,师门大火,所有贵重之物被席卷一空,其中最珍贵的当属师门所存的一门秘籍,相传是祖师爷留给掌门人的,执此物者,当为掌权者。 寇匪大字不识,见此物用镶嵌珠玉的宝盒装着,便顺手带走,不免有人会好奇,堂堂一派,怎会被几个小毛贼盗取如此贵重之物,还被放火。 这件事情说起来是云衡少年心性,他没有见过穷凶极恶的坏人,只当是所有人都是良善,才会带入门中,又放心的没有将这几人的身份查个明白。 事已至此,沈青川纵使想责备小师弟,但看到人的时候,那副比谁都委屈的样子倒是让他先心疼得不行,于是,沈青川宽慰云衡。 “阿衡,你且安心,师兄一定会找回来秘籍的,明日起师兄就去寻那伙贼人,师兄跟你保证,一定赶在师父云游回来之前带回来秘籍。” 云衡在师兄的怀抱掉眼泪,觉得丢人,抬手就用袖子抹掉。 沈青川第二日便离开,果真去寻那秘籍,云衡望着师兄的背影越远,心头越发酸涩,明明是自己闯的祸,却要让师兄替自己走一遭。 沈青川这一离开就是小半年,回来的时候身边带着一名女子,说是沈青川与那伙贼人缠斗,不敌坠入悬崖,被这女子所救,这女子在照顾沈青川期间对他暗生情愫,沈青川为感念救命之恩,答应娶她。 沈青川回来那日,云衡原本是很高兴的去迎接,可是听到师兄说要娶妻的时候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赌气似的没有给沈青川好脸。 第二日便早早出门,直到夜半才爬墙回来。沈青川就在墙根下等着云衡。看着喝得颠三倒四的小师弟,又气又无奈,没好气的将人扶回房间,准备离开的时候手被云衡牵住。 “沈青川~” 这是第一次,云衡直呼他的姓与名,沈青川没有回头。 “沈青川,你回头看看我好嘛。” 沈青川还是没有回头,云衡握着他的手又紧几分,沈青川觉得,那是这辈子最漫长的刹那。 云衡缓缓叹一口气,他那隐秘的心思,沈青川这个木头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本来不想告诉他的,但是,他有那么多的不甘心,不甘心看着沈青川娶一个他不喜欢的人,不甘心他就这样明明白白的错过他喜欢的人。 良久,沈青川都可以感受到云衡掌心潮湿,他才放开他的手,他没有动,倒是云衡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悠悠开口。 “沈青川,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总是闯祸,你总是替我背锅,我以为,我们可以永远这样下去,我没有想过我没有你以后要怎样生活,时至今日,我才知道,我总有一天要长大,以后,我都不会再缠着你了。” 沈青川听完,只觉得是云衡闹别扭,他回头看那个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的云衡,好像说什么都多余。 “乖,睡觉,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说罢便转身出门,他不知道的是,那将会是他与云蘅的最后一面,他们的以后,是死别。 沈青川大婚当日,云蘅是备了贺礼准备送去的,可是遇见一群流匪,为护着怀中的贺礼,他被逼无奈,从山崖跌落。 沈青川以为,云蘅只是与他赌气,躲着不见他,于是在他不见他的那些年里,他写过很多的信,事无巨细都一一说给他听。 云蘅掉下山崖就在想,不能死,他还有新婚贺礼没有送给沈青川,他其实是想和沈青川说的,问问他,可不可以不成婚,可不可以继续做他的师兄,唯一的,永远的师兄。 就那样想着,想着,云蘅没了气息,怀中的那把千年古剑本就有了灵气,又沾了云蘅的血,那一抹残魂寄生在古剑里,守了思过崖六十三年。 再见到沈秋白,叫出那个名字之后,铺天盖地的记忆接踵而来,云蘅抱了头,痛苦不堪,沈秋白发觉了云蘅的反应,便明白眼前的“人”便是父亲信中所提,死去之时口中呢喃名字的那位。 他将那些信放在了海棠树下的石桌上,然后开口。 “父亲说,他这一生只做错过一件事情,那就是放弃了不该放弃的人。” “还有,父亲与那位女子当日并没有成婚,我是父亲收养的。” “父亲说,我眉眼处像他的一位故人。” 云蘅在听完这些话后,沉默了许久,忽然笑了,浅谈的笑容看痴了一旁的海棠,云蘅带着那抹笑意开始消散…… “沈青川,来陪你了。” 云蘅消散之后,沈秋白抬眼望去,仿佛看见那一年的少年人,沈秋白在这一刻突然明白,父亲逝去之时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一生思过,一生难过。 原来,他这一生都在思念。 编辑 傅斯 傅斯 |